第二日的赛程宽松许多。早上比完压轴的团体接力赛,下午就是闭幕式和教职工趣味项目。小钟一觉睡到自然醒,八点钟才一身轻装飘去学校,书包不背,教室不去,直奔操场。
此刻没有径赛,跑道上人来人往,坐在看台席位的人却稀落。她们班的场地就一个大高个季北辰坐在中央,格外显眼。小钟悄悄走到背后,打算吓他一下,瞧见他正拿着手机剪辑鬼畜视频。
全班人都知道季北辰是小破站鬼畜区常客。前两天,他还四处炫耀自己的视频破百万播放,得受到站方的表彰,得意忘形地趁晚修前的休息时间公然播放不雅的兄♂贵视频。此举遭到全班女生抵制,也被宋姐狠狠教训一顿。事后他还写了检讨,检讨书还贴在班里的布告栏。
运动会本来也不上课,关于电子设备的限制也暂时放开,大家可以尽情拍下同伴们在运动场上的姿影。昨天一天新拍下的照片全成了热乎的素材,搞鬼畜的季北辰像过年了一样。
现在正在播放接力预赛体育委员掉棒摔倒的片段。手指滑动进度条,体育委员像个球一样缩起来又展开,展开又缩起来。季北辰笑得直拍大腿,环顾一周找人分享,正好瞧见躲在后面打算出手的小钟。
偷袭失败。
小钟收回手,装作无事发生,挂着假笑打招呼:“又在做鬼畜视频,不是全明星,是自己人?他本人要知道你这么干,肯定又要把你阿掉。”
“所以背着他偷偷玩啊。”季北辰大声密谋,却还不忘向小钟比个“嘘”。然后,他切出视频翻到相册,油腔滑调道,“对了,另外给你看个大宝贝。”
是一张雨然被仰着抓拍的照片,底下配上四个字做成线上聊天的表情包——王之蔑视。
小钟还以为是什么,把身边人做成表情包向来是班里男生喜欢搞的事。
她不是很感兴趣,但季北辰却充满分享欲,又拉着她看好多其他人的表情包,后面好多是陈书妤。这两人座位就在斜对角,直到最近一次换座位才刚刚分开。照片多一点也无怪。
原来高冷的陈也会露出那样夸张的表情,小钟漫不经心地看,几乎发起呆,下一张划出来的照片却是大钟。
眼睛一下就亮了。
不过这张照片是大钟挂在教职工墙的半身照,早就广为流传,不算丑照,只是眼神特别凶。季北辰底下配的字是:放学别走。
“没意思,谁拿帅的照片当表情包。你就没拍到他形象崩坏的照片吗?”小钟眯起眼拆台,继续装作不感兴趣,套路他来点更有意思的。
“喏,还有呢。”季北辰在相册里上下翻了翻,找出另一张。
这张也就是平常上课,他站在黑板边只有侧脸,刚好写完一整面复杂的板书。底下的配字却是:“这么简单你都不会?”
有节目效果,但没什么毁形象的。
下一张。这张是抓拍的假笑,画质高糊,配字“你惹不起”,倒还真有几分那味。
再下一张,“痛苦面具”。小钟还记得,这是某一回他叫人上黑板写题,被强行缝合、不讲基本法的解题思路惊得说不出话,紧皱着眉,下巴也快掉了。
倒还真有点东西。
再下一张——
这就没了。
“哎,大宝贝回头发我一份。”小钟有点意犹未尽,不经意露出贪婪的邪笑。
就在此时,季北辰猝不及防地举起手机,对着小钟按下快门,贱贱地说:“新的表情包有了,叫什么呢?给我康康!”
说着,他已经护着手机转身弯腰,切换到P图软件一顿操作。
“你小子,快给我删掉。”小钟抢手机抢不到,只得在旁边骚扰捣乱,不让他舒舒服服地P图。季北辰捧着手机一个劲躲,看准时机拔腿就跑,小钟继续追,追到转角处还来不及减速慢行,就在狭窄的走道里撞上,泛着柠檬味的花草香风。
是大钟。
她揉着额头赶紧退开。
季北辰早就跑没影,只她愣愣站在他面前。
大钟阴阳怪气道:“这么热闹啊。”
“你怎么过来了?”
“宋老师早上不在学校,让我帮忙看着点。”他耿直道。
小钟蹙眉故作失望,“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。”
想是要参与下午的教职工比赛,今天的大钟难得是一身休闲的运动装,浅蓝牛仔外套罩着纯白T恤,阔腿运动裤。发型也变了,是看似随性却微露心机的慵懒湿发。几缕发梢缀在眉间,映衬不画自黑的长睫毛。浅棕瞳仁分外清亮,平日显熟的金丝眼镜也换掉。
真的变回少年了。或许他十七岁时就是这样?
——眼神有点别扭,因为她跟别人玩,他有点吃醋,有点落寞,想凑上来求欢,但才试探着摇起尾巴,又不情不愿藏回身后。
这才是真正的“放学别走”。
小钟暗暗得意,得寸进尺拆破他的心机,问:“你这个头发是用发胶弄的吗?还是摩丝啫喱?”
“没有,吹风机吹的。”大钟冷着脸走到另一边,“我去看看其他人。”
他走后,她轻哼着小调掏出手机,季北辰那边咔咔地将表情包发过来。
打开聊天框,劈头盖脸就是“你惹不起”的假笑。
大钟下去转了一圈,最后又回到看台,在她前面两排落座。
小钟两大步跳到他身边坐。
他道:“不去准备比赛吗?因为昨天掉棒摔倒的事,接力组那边气氛很紧张,现在都还在练习。团体赛有双倍的分数。他们把所有的希望赌在两场接力决赛,想逆袭夺回第一。”
“我今天没有比赛,昨天已经比完了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
人前的两人像是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,一个是教竞赛的老师,高学历海归博士,另一个却是远近闻名的差生,全无交集之处。关系已经质变,新的相处方式却尚未找到。忍不住担心自己想说的话、想做的事会显得不自然。结果两人坐在一起也无话可说,陷入冷场。
小钟拿出平板,像日常除草一样,将几个社交软件上的红点全部点掉,又抬眸四处张望,最后终不免望至身边的大钟。他对她的转头毫无防备,此时正将一枝新开的海棠花握在手里。
是要给她的吗?她突然转头好像害得他有点尴尬,送也不是,藏回去也不是。
小钟装作无事发生,低下头看平板。
花枝递来手边。
“路上顺手折了一枝,就这样。”大钟道。
她将花随手捧起,竟闻到一股清甜的果香,“原来海棠也是有香味的。”可她转念一想,又觉哪里不对,“是不是你逗我玩,偷偷给它喷了香水?”
“我哪有这个闲心。张爱玲说海棠无香,是指随处可见的秋海棠。她只是个搞通俗文学的,又不是植物学家,话本就不足信。”
小钟执拗地狡辩,“可它也秋天开花。”
“今年气候异常,所以开花的时节错了。但本来该是哪种花,又不会变。”
两个同班的女生走上看台,与大钟问好,又向小钟招手。
小钟不由自主地点开绘画软件,想随手画两笔。但嘈杂的环境没法让人静心。
要不给他看她的画?
哪张适合拿给他,留个好的印象?在他的印象里小钟一直都在画画画,画了这么多,总得拿出点像样的作品,总不能在黄图这里过不去,好像她除了画黄图就不会画别的。
可是翻来翻去,好像没有一幅适合社交场合拿出去的画。虽然网络上的人将情色当成永远流行的硬通货,也有一种后现代艺术,离开了子宫、乳房、生殖器就仿佛不能成立,但这些都不是她的画,情色于她意味着隐秘。
她们应该还没有到那种连性幻想都可以相互分享、无话不谈的地步。
——等等,前晚不是已经谈过了吗?
小钟却又有种猪八戒吃人参果、吃完也没觉出味的不真实感,又想着金鱼脑袋横竖会忘记,丢人也算不得丢人,一鼓作气将最满意的少女画塞给他。
“发表一下你的看法。”
“我?”大钟很是诧异。
“这幅画,我起名叫作‘残丝’,上面写着。最初决定动笔,是想记录一些弄不明白的情绪,但画完总觉少了点什么。”
大钟一脸严肃地观察。看眼神就知道,他对着画思考了很多东西,既不是简单地不喜欢,但似乎也谈不上喜欢。最后,他过分谦逊地回绝道:“我不太懂艺术的东西。”
“想什么就说什么,看图写话。前天晚上,不是很会讲吗?”
被突然抓住尾巴,他判若两人地微微流露出羞涩,低下头专注看画,“好像跟之前看到的不太一样。说实话,第一眼还有点吓到了。”
“什么?这才是我认真画的作品,好不好?”
是说她画得烂?
小钟自认为不是不能接受批评的玻璃心,但也很难笑纳如此直白却不讲道理的踩,又惊又怒,整张脸都皱到一起。
大钟专注于看画中的细节,未曾留意小钟的反应,径自沉吟,“怎么形容呢?应该是恐惧吧。走进穹顶高耸的教堂,会感觉到灵魂像灰尘一样掉在地上,这样的恐惧。心口的花,其实是蛇蜕?蛇的形貌不全,但神韵很满,让人一眼就看得出。真有意思。蚕丝,残思,原来是谐音吗?”
果然很会讲。小钟作画时都想不到这么多深意。
她知道大钟向来是容易认真的人,经常分辨不出开玩笑的话,一个劲当真,但认真到这样的地步,也是出乎她的意外。
还是太草率了,应该等画得更好再给他看的。
小钟歪头不说话,大钟以为自己说错,连忙道歉,“对不起,我对绘画没什么造诣,说得不好,只是一些很肤浅的想法。”他对她笑,“画得很好。请继续画下去吧。”
“你在画里看出了我自己没能想清楚的东西。当时,少女被未曾见识过的美丽震撼,发现自己的心空无一物,本来应该是心的位置,照出来是那种美丽的幻影。”
“照这么说,你是将画中的少女当成镜子?的确,这样理解更有深意。”大钟若有所思,“最初我以为这幅画的含义是追寻。”
“你讲讲看?”
“少女的对面,在画外没有呈现的部分,摆着一面镜子。或者说,看画的人将成为她的镜子。少女的手伸向画外,指尖触在镜面,其后就是世界以外。这手势是叩问,向世界、世界以外,追寻本该属于自己的一部分。心变成那样,不是她的错。”
像薄荷叶的清凉刺醒疲惫的神经,这话瞬间勾起她几乎淡忘的回忆。她的确是对着镜子画出来的。男人对事物的直觉敏锐得堪称诡异,每每猜中些微妙的细节,教她心里发怵。偏偏又顾此言彼,弦外之音绕着弦外之音,一层一层全是套路,亦真亦假,似真似幻。
这就是聪明人。或许只要他愿意,轻而易举就可以骗她一辈子,她会在这场梦里幸福得想要死去。
她捂着嘴泣不成声,一低头,泪珠滴满海棠花,晶莹似雨露。
大钟抬手想要安慰,却发现在这人多眼杂的场合,什么都做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