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到这一句,汤彦钧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笑。
他认真打量眼前这个女人,很快意识到她并不是在撒谎,她很清醒地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。
那一瞬间,汤彦钧却想起酒吧卫生间里,落荒而逃的男人身后,慢吞吞走到洗手池边缘的那个身影。
这种Public sex早就见怪不怪,哪儿都不缺寂寞难耐的人,甭说是隔着一道门,就连楼梯口都成了幽会场合。
汤彦钧只觉得无趣,抽出张纸,水滴落在纸面上晕开的一刹,他听见一声叹息,轻得简直像在空中旋转几圈才能落地的羽毛。
他抬起眼,瞧见那张落在乌黑鬈发中花瓣一样的脸,神色中那种天然的哀伤,冲淡了她在情欲前的其它情绪。
对汤彦钧而言,这并不是一张陌生的面庞。
在他把Rendez下回来的那个晚上,爆炸的消息让他的手机震个不停,他本是无意去看,但是断断续续的弹窗消息却不给他反应的时间。
“【图片.jpg】大胸肌,叁角肌大,dom”
“【图片.jpg】理工男,身上很香,话很少”
“【图片1.jpg】【图片2.jpg】西班牙 新西兰 厚嘴唇 棕色睫毛 硬的很快”
即使不点开,那些文字也足够说明一切。穿插其间的几句自白,这个账号竟然成了另一个人的私密备忘录。
而这个对性爱习以为常的女人,先是因为肢体触碰羞红了脸庞,而现在,她又跟自己说,她把他当做祈祷的神父,这未免太过于割裂了。
“That’s means a lot,but why you think so?”
汤彦钧想,无论是不甘寂寞或是口是心非,还是两者皆有,总逃不出这些可能。
可是看到这个总是不愿意低头的女人,有那么一瞬间,他不禁想,如果还有别的可能,那又会是什么呢?
空旷空间中那声熟悉的响铃,钟宝珍知道是Rendez的提示音,她觉得自己是时候走了。
可也是这个瞬间,汤彦钧却说了一句她意想不到的话——
“我知道那是什么心情,我也经历过那样的时刻。”
钟宝珍转身的动作顿住了,“如果你需要的话,我会为你保留那个账号。”
如果这是一场拳击赛,一定扫兴极了,她蓄起全力的一拳落空,铩羽而归时,却看见对手的放上止战牌。
汤彦钧静静看着钟宝珍,等着她回心转意,却又一次听见那轻到不能再轻的叹息,“不必了,就到此为止吧。”
“Are you sure?”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玩世不恭的姿态,他轻声笑,“Maybe you should reconsider.”
钟宝珍就那么看着汤彦钧,许久没有回答。
但是为什么呢,难不成没了Rv,自己的生活就会这么一蹶不振下去,自己就没有别的事情能做了吗?她想起吴郁梅耳提面命,经常对她说的:“别总把自己当成受害者,很多事,忍住了就过去了。”
哪怕她的心,比撒哈拉最干枯的植物还要枯瘪,但是只要跳动着,她就活着。
而她活着,不止这么一件事提醒着她的存在,可又是为什么,只有在情欲面前,她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归属感?仿佛这世界上,终于有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的,哪怕稍纵即逝。
她瞧着他,终于是无所谓地一笑,“我先走了。”
但她并没有再去找Jay,而是去了学校的图书馆。
期中仍未彻底过去,哪怕是万圣节当晚,整个图书馆仍是灯火通明,钟宝珍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个空位。
她根本没带书,手机也只剩下一半的电量,她戴上耳机,切到随机音乐,去书架上拿起一本书,安静地翻阅。
钟宝珍的心思根本没多少放在书上,而是在想一些别的事。
她查看最早的BART时刻表,这堪称漫长的通勤,无疑坚定了她要搬到东湾的心。随手打开小红书,第一条推送的就是转租帖子。
钟宝珍想,如果把那些Date的开销分摊到房租里,她其实可以租一个离学校近一点的,还不错的公寓。
起初搬到这里,只是因为房租相对便宜,而且附近本校的学生很少,不担心会约到熟人。
但现在她觉得,她应该换一个环境生活,或者说,她应该换一种生活。
等到六点闭馆,离开校园时,万籁俱寂,不,那是一种美丽的宁静。
阳光热切地洒下来,生命的气息铺天盖地。走在学校的缓坡上,钟宝珍的耳机里正放着一首钢琴曲,她听出来了,那是船上汤彦钧弹奏的歌曲,舒伯特的D.946降E大调。
曾经找了那么久的歌曲,如今竟如此巧合地寻到,钟宝珍有些讽刺地勾起嘴角,最终她坐上捷运,回到公寓。
这一次,周莎莎依旧坐在沙发上,视线望着空气中的某点,身后的窗帘在阳光照射的灰尘中寂寞地摇摆。
恍惚间,好像又回到那个早上,那个平静的,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早上。
周莎莎把脸埋在抱枕里,说:“你现在才回来哦。”结尾的那个哦字,她咬的有点紧了。
“Sorry,把你剩下的Jim Bean喝了,”她转过头,眯着眼睛,醺醺然地问:“现在几点了?”
钟宝珍看了一眼手机,“快八点了。”
“哦,快八点了,”她又低低地笑了一下,“都八点了...”
钟宝珍从厨房拿出一瓶矿泉水,刚打开,又听见周莎莎撒娇似的恳求:“Bella,能帮我拿一瓶吗?”
“拜托你啦,我真的好渴,”顿了顿,她又小心翼翼地问:“你昨晚去哪儿了?”
风吹动窗帘,阳光哗地洒下来,简直带了点不讲道理的蛮横,钟宝珍把水瓶扔过去,力气大了些,在沙发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。
按照以前,周莎莎肯定就恼了,可这一次,她却并不在意,只自顾自地说着,“我昨晚十二点就回来了,坐在这喝了点酒,这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。”
有了上次的经验,钟宝珍不打算再多管闲事了,她看了眼瘫在沙发上的周莎莎,毫不留恋地转身回房。
“喂...”周莎莎爬了起来,望着她的背影又改口喊道:“Bella!宝珍,宝珍!”越往后,她的声音越微弱。
钟宝珍扶着门,回眸一瞥,“还有什么事吗?”
“你是不是生我气?”周莎莎走近几步,步伐摇晃,“邹藤说的那些话,真的不是我说的。我不是那个意思,我...”她的十指深深插进发根,苦恼地摇着头。最后只剩下一句干巴巴的“对不起。”
“为什么道歉?”钟宝珍不解。
“邹藤说的都不是真的,”周莎莎急忙解释,“她那个人,天生嫌贫爱富。搭上David这个金龟还不知足,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条件。David对她不知多好,她却整天想着去撬别人墙脚。”
说到这儿,周莎莎愈发激动,“我当初就不该跟John分手,不就是个忍吗?总比便宜了邹藤强。”
她长叹了口气,“我怎么就忍不了呢?”
钟宝珍微微垂下眼睫,这番话跟邹藤说的还真是天差地别,她听着,却没半分放到心里。
她只是问:“那John呢,他没对你说什么吗?”
“哼,他啊,”周莎莎挥挥手,一副不愿意提的样子,“我提的分手,他能说什么?”
钟宝珍不置可否点了点头,“所以,他就这么一言不发?”
“提他干嘛!”
“苍蝇不叮无缝的蛋,”她嗤笑着扬起眉梢,“男人不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吗。”
直到捕捉到钟宝珍鼻腔里逸出的那声轻笑,在那一瞬间,周莎莎完全愣住了,甚至忘了愤怒的本能。
她几乎是带着点好奇地在问:“你笑什么?”
那件被她提醒早该换掉的格纹A字裙仍被钟宝珍穿在身上,昭示着那令她鄙夷的规矩、死板,可是这一次,她却被这个她从来瞧不上的女人嘲笑了。
“你为什么认定是邹藤勾引的John呢?”
身后的门轻轻阖上,钟宝珍的语气平静,却掷地有声,“而且你为什么只恨她,却不恨John呢?”
“就算有邹藤单方面的主动,可如果没有另一个人的配合,这事也不可能成。你不应该把矛头只对着她。”
周莎莎不屑地冷笑,“你什么意思,你要我承认,John因为一个我看不上的人甩了我吗?我再跟你说一遍,是-我-提-的-分-手!”
“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?”周莎莎带着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,嘴角抿得发白。
“我没有嘲笑你。”钟宝珍想,她的笑是因为周莎莎语气中的理所当然。
在两性关系中,男人总是比女人多出一种天然的权力,他们掌握着大多数时间的主动权,只有在某些特定时刻才乐于拱手相让。
而女人们总是无意识地把矛头对准另一个客体,有时候它是来自外界的某一种隐形权利;有时候它是可视的某一个确定事件;但更多的时候,是另一个女人。
女性总是在无意识中被困在规定的修罗场厮杀,却从未察觉道男人退后的那一步,才是一种无形的权力。
她想起刚刚在图书馆读到的那句话,“除非你将无意识意识化,否则它将主导你的人生,而你将其称之为命运。”
命运,这是个多值得商榷的词啊。
钟宝珍笑了,她知道这话无疑带着愤世嫉俗,可面对周莎莎,或是其她任何人,她都会这么说:“为什么先被指责的总是女人?”
“为什么在一段关系里,男人总是安然隐身,明明有时候,他们才是始作俑者。
